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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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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寒塘沒有理會它的自言自語。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把握能找到當年在山中偶遇到的那個山中老婦,只能去碰碰運氣。

太乙山又叫終南山,在長安城以南,有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稱。柳寒塘幼時修行不得法門,遇到瓶頸,總是無法修成人身,苦悶之際游蕩到了終南山,在山腰上遇到一老婦。

老婦當時正在給一只受傷的獐子包紮前腿,結果山中忽遇大雨,老婦一邊包紮一邊面露憂色。見它過來,只看一眼竟知它已通靈,笑著說:“可否勞駕這位好心的小童兒幫我采折幾片桐樹葉避避雨?”

柳寒塘聽了微覺詫異,又見她在救助小獐子,於是聽話的跑到附近銜了好幾個長滿桐樹葉的樹枝,然後爬到她頭頂的樹枝上,叼著那些搭好的葉子棚給她避雨。

等老婦替獐子包紮完後,接過它嘴裏的樹枝頂在頭頂,慈眉善目的問:“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啊?”

小黃鼠狼吱吱的叫了幾聲,老婦說:“就為這個?”

黃鼠狼點頭。

老婦於是便對著它念了一段經文,又指點了它的法門,最後說:“以後可要多行善事,廣積功德啊。”

後來等柳寒塘回家之後不過一個月,竟然真的可以成功化形成人了。他堅信自己遇到了仙人,只是後來再上太乙山時,便不曾再遇到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了。

柳寒塘想著這些事情,抱著懷裏的少女越走越快,他是妖物,日行千裏尚且不在話下,長安近處的太乙山,不過只是合個眼的功夫而已。

很快他們來到了太乙山下的一條大河邊。

因為不是雨季,而且許久未雨,水倒也很淺,並不怎麽深。

柳寒塘抱著李秋元正要淌過去,忽見河邊一個一直呆坐,滿臉麻子的中年女人站起身拉住了他,面有急色道:“小郎君,我這腳多有不便,在此等待多時都無人經過,您稍後可否能背我過河啊?”

身後的小黃皮子早已化成一個小男童的樣子跟上來了,見狀不高興道:“有什麽不便的,這河水那麽淺,最多沒過腳背,便是再不便的人都能走過去了。”

柳寒塘卻想到什麽,心中微動,點頭應了,“好,您先稍等片刻,容我將這位小娘子先送過去。”

身旁的小男孩不理解的皺起眉,咕噥,“原以為你只幫些漂亮的小姐姐,我倒是把你想得膚淺了……”

柳寒塘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小男孩吐了吐舌頭。

也許有的人,只會悄無聲息的遇見,最後再悄無聲息的分別。這種類似仙遇的事情,從來只看緣分不是麽。

但真正的仙人又怎會連過河都需要人來幫忙?柳寒塘一時又拿不準,難道是為了考驗他的善心麽?

健步如飛的將李秋元抱過河放到對岸的草地上,柳寒塘快速折返回來,微微躬身將中年女人背起來,踩著沒過腳面的水流過了河。

他態度始終有禮,將人從背上放下來後,中年女人忍不住問他,“現在也不是游春的上巳節,小郎君來這種荒郊野外的山裏作甚麽?”

柳寒塘已經俯身從草地上抱起輕若鴻毛的少女,聞言沈默了一會兒道:“我們來太乙山找一位隱世的老婦人。”

“是來找親戚?”中年女人朝山頭看了眼,“這上頭看著可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柳寒塘見她身上煙火氣極重,不似身有神通的樣子,不覺失望,目光也如煙波似的飄往山頂,表情悵然若失,迷茫的低笑,“不是親戚,是一位隱世的醫者,我的朋友病了,不知道她有沒有我當年的好運氣可以遇到那位高人。”

那女人聞言朝他懷中看了一眼,道:“這女娃娃生病了呀?”

柳寒塘低頭看了眼道:“是的。”

中年女人看了李秋元一會兒,從河邊的樹上折下一根柳枝,兩只黃皮子都沒怎麽看清,更沒見到那柳枝沾水,就看到那中年女人將柳枝朝李秋元輕輕一揮,接著就有星星點點的水滴灑落在了她的面上。

但這水滴只出現了一瞬就消失了,似是滲進了那張黯淡無光的面皮裏,柳寒塘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正錯愕的擡頭,就聽那中年女子操著一口流利的山村口音道:“這個是我們那裏的一種祈福方式,可以保佑病人快快好起來。”頓了頓,又從頭上拔下來一根木頭簪,樣式極簡單,溫和的將簪子別進李秋元的發髻道:“這女娃娃看起來遇到了不得了的災運,希望我這支簪子能暫且幫她避避邪吧。”

柳寒塘客氣的道了謝,之後沒再多言的帶著李秋元上了山。

山中一片濕霧,天色發暗,行至山腰竟落了雨。

原本暑熱的艷陽天頃刻間變得陰涼下來。

小黃皮子自覺化為一把傘,飄在柳寒塘頭頂幽幽的跟著走,長長的尾巴原本該化作傘柄,此刻卻一晃一晃的卷著傘外的雨珠玩。

雨勢漸大,大雨滂沱,小黃皮子漸漸有些著不住,在柳寒塘的頭頂哀哀的央求,“柳哥哥,離你之前見到仙人的地方還有多遠啊?咱們找地方避一避雨罷,這雨滴打在身上著實疼。”

柳寒塘看了一眼山中的雨幕,四周並沒什麽山洞之類可以容身的地方,唯有山林深處蔥郁巨樹下地面還略是幹的,雨滴打不下來。

他抱著李秋元不發一言的往山林深處走,草木深深的半路,小黃皮子眼尖的在樹叢裏看見了一個將塌不塌的半面墻。

墻是土墻,墻上還鑿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凹陷墻洞,看上去裏面像供著什麽。

小黃皮子原想鉆進去躲一躲,邁開四蹄跑過去後才發現,墻洞裏供著一尊泥像。

是一尊泥菩薩。

周圍野草雜生,也不知道這半面墻在這山中有多少年的歷史了,又是誰立在這裏的。

小黃皮子朝後面吱吱叫了兩聲,柳寒塘很快抱著李秋元走近了,他第一時間也註意到了這尊泥像。

兩只黃皮子不由面色肅然的一起俯身拜了拜。

之後柳寒塘終於覺出一點奇怪,這面墻在樹下尚且沒有被大雨淋濕,而在墻洞中的泥像,卻像是濕的,顏色比起土墻略顯色深了一點。

不知道是怎麽沾到的雨水,而且從頭到腳沾的還極均勻,不像是什麽避雨的小動物鉆進去蹭濕的。

他將那泥像打量了半天,終於冷不丁想起了那個不敢過河的中年女子,心中了悟,面上一笑,再次恭敬虔誠的拜了一拜,“謝菩薩慈悲。”隨即抱起李秋元坐到墻的另一邊避雨。

李秋元在夢中感覺有人抱著她在跋山涉水的走路,之後又感覺有人在自己面上彈水。

隨即,她的夢裏下了一場大雨。

大雨滂沱中,她看見那個朝她走來的木頭人越來越慢,最後定格在那裏,然後它的五官和顏色漸漸被這場大雨洗去,露出原本的模樣。

雨水洗去了她身上的血汙,疼痛使她緩慢的醒過來。

睜開眼是滴滴下落的雨簾還有天空簇擁著擠在一起的樹葉,周圍全是參天巨樹,柳寒塘靠在一面墻上,偶爾落下的雨滴打濕了他的眉毛,他略有疲色,神色卻極平靜。

李秋元睜著眼睛,看他伸出一只手在給自己擋雨,她想動一動,但是四肢的力氣像是被抽幹了似的,依舊軟的擡不起來。

半晌之後,小黃皮子率先發現了她睜開眼睛,吱吱叫了幾聲。

柳寒塘這才低頭看了她一眼,終於完全確定了那個老婦便是泥菩薩,聚焦起的目光裏有種松了口氣的意味,“你醒了?……”

頓了頓,他眸色再度暗下來,看著她說:“對不起,我那晚不該帶你去大明宮……”

李秋元緩了很久才張了張嘴,半天才可以從喉嚨裏發出輕微的聲音,“……不關你的事。”

聲音嘶啞又難聽。

柳寒塘聽的皺眉,喚了小黃皮子去找水,又問:“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李秋元沒有動,每說一個字都有點喘氣,“沒事,好多了。”

頓了頓,她伸出纖弱的手,突兀的拉住了他,“我叫李秋元,你能不能幫我記住這個名字?”她表情看起來有種莫名的焦慮和不安,“我感覺我又快要忘記了。”

“你不是叫李紀宛麽?”

“不……那個是別人的名字。”李秋元定定看著遠處的樹,“我只是一個附在她身體上的,一個未來的靈魂。”

她亂糟糟的講述著自己殘破不堪的記憶,還有自己陷入的絕境,企圖多讓自己留下一點什麽,“如果我真忘記了,還有你知道我是誰。”

柳寒塘聽的變了臉色,“你說把你害成這副樣子的人,是天子身邊的羅公遠?”

“你是不是不相信?”

“那你打算怎麽辦?”

李秋元想了一會兒,艱難的搖了搖頭,沈默的說:“我不想管了,我不怕死,卻怕生不如死。我想按照李紀宛的原本軌跡在長安找到她的意中人,然後和他一起下江南,等我在這個時代待夠四十九天,看著他們在一起後,就能回自己的家了,我想我的爸爸媽媽了。”

“爸爸媽媽是什麽?”

“就是阿耶和阿娘啊。”

柳寒塘沈默了一會兒說:“好,我帶你過去。”

李秋元沒吭聲,她說了一會兒話,已是累極,沒什麽氣力的合著眼睛。

兩人靠在雨中,李秋元喃喃的說:“可惜我沒什麽禮物留給你,我來這裏以後遇到的都是糟糕的事情,唯有和你認識算是一個例外。”

柳寒塘笑笑,沒說什麽,將寬大的袖子舉過她的頭頂說:“休息一會兒吧。”

……

長安也在下雨。

暑熱悶燥的長安城和近郊已經許久未曾降雨,坊間的人們興致高漲的在各種酒肆和裏坊的雨檐下議論著這場許久未來的雨,穿插著行酒令和鬥蛐蛐的聲音。

西市正逛街的妙齡女子們也躲進了就近的脂粉鋪或者首飾閣裏避雨,有人說:“我剛剛好像看見神仙了。”

“什麽神仙?你怎知那就是神仙?”

“雖然他只是站在那裏,沒有顯露任何神通,但是他給人的感覺真的很玄乎。而且你們知道麽,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那他站在那裏幹嘛呢?”

“好像只是在看雨。”

被議論的人影此刻正出現在曲江池的石橋邊,他撐著把天青色的傘,月白瀾袍,面上沒有了面具,但那樣的一雙眼睛卻似乎能將人的靈魂整個兒吸進去。這世間,從沒有哪一雙眼睛會像他這樣純凈卻深邃,似乎還能看透人的靈魂深處般充滿著邪性,讓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無所遁形。

青洪君在看雨,也在等人。

他約的人已經上了橋,卻忽然間止住了步子,羅公遠撐著素白的油紙傘看著橋下的人,眸中神色無聲無息的沈了下來。

有人解了他的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南北小天使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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